深思顿悟

苍生之舞 

西班牙的“国舞”是弗拉明戈。

弗拉明戈一词是阿拉伯语“逃亡农民”的意思。古代吉普赛人进入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地区后，把自身纯熟的印度舞、阿拉伯舞与当地民间舞蹈熔汇一炉，创出一种新舞蹈。虽然他们并非逃亡农民，不知何故却将这种融汇而成的舞蹈称作“弗拉明戈”。于是，首府塞维利亚便成了弗拉明戈舞的发源地。来到塞维利亚就不能不看弗拉明戈。

晚饭后，夕阳仍辉洒安达卢西亚大地，我们便离开刚用餐的“北京城”中餐馆，来到同一条街不太远的一家舞厅，去看晚场的弗拉明戈舞演出。

原本认为进场挺早，却不料我们是最后一拨到达的观众；坐下不一会儿，观众席灯灭，舞台灯大亮。两男两女在吉他伴奏、歌手伴唱中分别在舞台四角各展身手，把弗拉明戈的一些传统舞姿表演一番——吉他、伴唱、舞蹈，这是正宗弗拉明戈的标配。女子长裙翻飞时的身段不是柔美是健美，男子全身舞动的体态不是矫健是刚健。他们双手都有适时发出节奏明快击打声的响板。地导介绍说：舞者左手响板音低声沉，代表男子；右手响板高亢清脆，显示女声。

当一位面容娇美、身材窈窕、穿着三层翻褶抓皱、荷叶缀边拖地鱼尾长裙的年青女子惊艳亮相，未及起舞，我先想到了传世名歌《美丽的西班牙女郎》，果然眼见为实。她的舞蹈语汇完全像挣脱章法圭臬的即兴演讲，随意、率性。腰肢摆动若春风拂柳，韵律自然天成；身姿旋挪像泉溪绕山，曲线跌宕流畅。削肩轻耸微颤时，体态雅致；提裙露腿弹起时，性感十足。毫无程式化的动作。表情不像其它舞蹈的舞者或一直粉面含春，或始终笑意微漾，而是随舞蹈动作的变换，喜怒哀乐 不一而足。这正是弗拉明戈舞源自吉普赛人居无定所、颠沛流浪、狂放生活的反映。

一位衣着紧身马甲、藏青色长裤的“大叔”身材魁梧、络腮胡须、高鼻凹眼，活脱西洋“张飞”，两三步即踢踏到台前。他用脚尖、脚跟及全脚掌踏击地板的频率与力度，好似强悍的电动砸夯机，先声夺人，挟带千钧；忽而又像冰雹骤降，冷峻致密；紧张过后是舒展，舞台地板的回声转而韵律轻快，引人进入雨打芭蕉的意境，我一时竟分不清与爱尔兰踢踏舞有啥区别。稍事舒缓，就见他急舞渐酣，手臂挥展，神色激愤，曳雷带电，以至怒发篷散，愈显躯体伟岸。这是弗拉明戈男子独舞的极致了。他仿佛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，满腔岩浆在无声沸腾；又好似味醇浆浓的烈酒，一腔甘冽欲透瓶弥散。吉普赛壮汉力能扛鼎、敢迎万难、奋斗不屈、勇胜艰险的气势表现得淋漓尽致。直欲把周围观众的豪迈情怀一一点燃。

塞维利亚毕竟是卡门的故乡，这应该是一出舞剧《卡门》的浓缩版。娉娉婷婷的卡门姑娘与英姿勃勃的骑兵班长何塞用浪漫激情的对舞，演绎了双双坠入情网时的相依相亲、缠绵缱绻。此时，卡门主要是以婀娜多姿的身段、优雅曼妙的转体表达初恋少女的倾心示爱。待到卡门与手执红斗篷的斗牛士艾斯卡米罗相遇，则用明快柔美的手势、利落灵巧的舞步展示出自己的移情别恋，自主寻爱。剧情推进，最终是何塞以嫉妒的心态、凝重的步态、绝望的情态，面对不再回心转意的卡门，突然拔出腰间的短剑刺向昔日恋人，妍丽豪爽的卡门姑娘倒在何塞怀中气绝身亡。短剧式的舞蹈，吉普赛人热辣、奔放乃至桀骜不驯的性情一览无余，但哀婉凄美的结局，也让人对天帐地床、逡巡四方、萍踪无定、浪迹天涯的吉普赛族群心生恻隐。

爱情是艺术永恒的主题，弗拉明戈不会例外，接下来是甜美爱情的表演。只是出场的不是姑娘与小伙儿，而是少妇与阿叔。少妇仪态万方，风韵不减；阿叔干练精神，阳刚英武。他（她）们两两相对欢舞起来。少妇双手响板“哒-哒”，阿叔双脚顿击“嗒-嗒”，一派典型的弗拉明戈章法。没有交谊舞的扶腰握掌，没有拉丁舞的挽臂搭肩，没有芭蕾舞的牵手托举，倒是犹如神州男女相对绝无肢体接触的扭秧歌：二人组合，分而不离，协调呼应，刚柔相济，如影随形，配合默契。舞台下，我分明感觉到，如果说年轻人的恋爱是鲜花初绽，芬芳迷人；那么中年乃至老年人的相爱正是成熟之果，甘甜隽永。从北京带我们来的领队小马走西班牙旅程十多年了，她说她带国内来的游客看（弗拉明戈舞）演出，偶尔也有年轻演员上台跳爱情的舞蹈，但大多数游客都说中老年演员跳的（爱情舞）更有味儿。由此看，中老年舞蹈家堪为弗拉明戈舞的“台柱”。他们把漫长岁月酿造出的苍生爱情、美好生活的幸福感，作了分外动人的展现。

全场的“压轴”，是两位西班牙大妈出场。身后一排演员在击掌助阵。

红裙大妈明显可见腰臀发福，消失了豆蔻年华时的苗条。但双脚依然少女般的轻快跳动，足以显出弗拉明戈在她周身血液中的浓度；那是几十年沧桑积淀日月轮转留给她的生命能量，她此时要用舞步宣泄。上身忽而鸿翔鸾起，臂若翼展，像在拨弄云翳，翱腾周天；却一下子蜷缩垂首，仿佛风雨如磐，她在以屈求伸，顽强地再赢得日月圆满。吉普赛人也有家庭主妇，生活之树总要日渐茂盛。她最后以不知多少圈地轻捷旋转，证明任何困顿、束缚都不在话下，她正在新的时光里回眸一笑，依然风情万种。

斑斓长裙大妈的亮相是耸肩昂首，凝眸前瞻；长裙下摆挽在左腰间裸露双腿，左侧大腿过半可见；双手如神州习武者紧搦粉拳，一拳前伸迎击，一拳头上护顶，呈神州拳术中“马步架打”姿势；乍看竟似《水浒》中孙二娘面临敌顽，满脸盛怒威严。瞬间，她便飞步台前，在激越亢奋的伴奏声中，转胯，扭腰，两手随之舞将起来。形体的变化先是柔中带刚，逐渐放浪形骸，狂野无羁，似乎人世间一切爱恨情仇都不屑一顾。表情则忽而怫郁，忽而傲娇，忽而愁容惨淡，忽而笑意盎然。那是饱尝了生活酸甜苦辣的体现。不料她还幽上一默：前行时右臂前伸曲肘压腕，作天鹅“曲颈向天歌”状——是否寓意老太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？！最开眼的是她最后亮出弗拉明戈绝活，以马步蹲裆姿势任由腿脚狂跳劲舞，而上身纹丝不动；即使腿脚带动人在旋转、奔突，舞台地板连珠炮般被踏击，头肩胸腹仍板正矗立，稳如泰山。当时，舞台上站在她身后助阵的演员都目不转睛注视着她的一招一式，舞台下掌声雷动。

整场演出最后是全体演员女前男后两排起舞欢送观众。横列整齐但每人动作即兴发挥，让人进一步加深了对弗拉明戈舞狂热、豪放、即兴、率真、超凡脱俗的直观印象。

赘述一句：常听人说跳舞是吃青春饭，而弗拉明戈舞是饱经沧桑的中老年人才能擎起这片天。（全文完）

 图16、放浪形骸。

 图17、云翼惊展。

 图18、“孙二娘”马步架打亮相——冲拳速度超过相机快门速度（左拳虚化）。

 图19、气势逼人。

 图20、曲“颈”向天。

 图21、弗拉明戈绝技：“马步蹲裆”之舞。

 图22、手势各异，喜怒哀乐不一。

 图23、动作随心，异彩纷呈。

 图24、弗拉明戈舞台。

 图25、我在塞维利亚拍摄。